沈既白高举笏板,语气不急不缓,“回禀陛下,此案确实由微臣主审。且如宋公所言,案卷经过数位官员层层审核,呈于微臣之时已是条理清晰,罪证完整,犯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。在结案之前,臣曾亲去走访过,证人并未提及凶犯脸上有疤这一细节。”裴侍郎侧过脸来看他,“依沈少卿所言,是裴某在诬告?”“沈某并无此意。”沈既白面朝圣人,继续道:“前日,臣去闹市,见到一位与凶犯相貌极其相似之人,心中生疑,立即重新走访调查,证人也称见到了这个人,并追加脸上有疤的细节。”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本奉于身前,道:“但此案已结,凶犯早已对罪行供认不讳,微臣怀疑此案凶手不止一人,便草拟文书准备递交刑部申请重审,还望陛下准允。”被他这么一说,这件案子便不是错判,而是漏判,虽然只有一字之差,却有着天壤之别。李治掠过去一眼,身边的内官走下御台,将沈既白手中的奏折取走,双手奉了上去。一般来说,刑部一旦审核出大理寺有冤假错案的嫌疑,案件便交由刑部重审,不许大理寺任何人参与。所以沈既白的请求,相当于向圣人讨一道赦免的口谕。周歆屏住了呼吸,神经紧绷到了极致。龙椅上的帝王一目十行地看完,合上奏本,抬起眼来,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周歆撞到了一处。糟糕,忘记要低头了!她慌忙低下头,心道,唐史上有不少官员在上朝时因为礼仪问题被贬官流放,但以朝南衣的受宠程度,李治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?求求了,给个面子!就当没看见吧!周歆心里七上八下的,十分没有底儿。这时,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,“既然如此,便由大理寺重审。”她暗暗松了一口气,又大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窥殿内的情况。裴侍郎朝龙椅上的人行出一礼,躬身退回文官队列,并无任何异议。这个态度就很微妙。是他弹劾大理寺案情的疏漏,弹劾成功却没有追究之意,好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。要知道,他完全可以趁机咬死沈既白,毕竟此案办得有疏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。李治将奏折递给一旁的内官,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,定定地看了半晌,明显还有后话要讲。风雨欲来之前的静默最可怕,他这一静,殿内殿外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,百官一动都不敢动。一阵清风吹过,浑身上下都是透骨的凉,周歆这才意识到,在不知不觉间,她已然冒了一身冷汗。不由得心道,早朝真可怕,这帮日日上朝的高官得是什么心理素质才能不吓出病来?怪不得沈既白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,早就练出来铜心铁肺了罢!卢寺丞为什么会笑出来,上朝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!
还没腹诽完,殿内便响起一个声音。“沈卿,若再出疏漏,朕绝不轻饶。”“臣,遵旨。”听到这句话,周歆的心才彻底落了回去。紧绷的神经随之舒缓,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。声音时大时小,时缓时疾,显然是一直没有停过。只是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殿内的情况,竟然一直没有注意。朝会直到巳时才结束,队伍由内官引领走出大内,在应天门解散。周歆在人群里搜寻着那抹身影,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,正准备离开,听见一声,“凌云君?”她回过头,见卢寺丞追了上来,道:“凌云君是在找沈少卿?一下朝他便被圣人叫到御书房了。”“这样啊……”周歆朝人笑了笑,心却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,心道,领导突然找人私下谈话,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。“圣人经常召他去御书房吗?”卢寺丞摇了摇头,“不经常,这是第二次。”她不禁提起一口气,“那上一次……”“上次召少卿去御书房,罚了他半年的俸禄。”周歆:“……”那应该是他和朝南衣在校场打起来后,圣人第一次将他叫去御书房责备了一番。既然如此,此次召见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骂。骂就骂吧!总比贬官入狱要强。周歆隐隐松了口气,“不会是因为南市那件案子吧?”卢寺丞又摇了摇头,“这个不好说,不过圣人既然在人前宽允,那在人后责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凌云君无须担心,圣人还是很看中少卿的。”周歆“呵呵”一声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卢寺丞,这么久了,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。”他睇过来一个‘你别不信‘的眼神,“凡事不能只看表象,雷霆雨露皆是君恩,沈少卿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。”说得也是。年纪轻轻便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的二把手,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。就算是在现代,他这简历也蛮逆天了。跟着卢寺丞踏出端门,眼看天津桥对面停着一排马车,周歆抓紧时间打听着案情细节,“按理说,案发当日人的记忆是最深刻的,若凶手脸上真有疤痕,为何没有一个证人记得这一点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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