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云思虽是第一次受这种伤,但看惯了凌霄身上常年打仗留下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狰狞疤痕,再低头看自己这伤,也算不上什么了。
凌霄解开层层缠绕的绷带时却难得的心中发寒。
他在战场上厮杀那么多年,生死都早已是寻常事,便是受了伤,也无非是马革裹尸。他是向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。
可见到晏云思胸口上的伤疤时仍是忍不住后怕,倘若没能拦住那些刺客,倘若那柄刀再偏数寸……
他止住思绪不敢再想,先拿帕子把伤口附近仔细地擦干净,挑了药膏轻柔地涂抹开,小心翼翼得好似在擦拭什么传世珍宝,与之前强势而无情地逼迫云思承欢的帝王判若两人。
云思望着他的头顶,目光复杂。
他忽而唤了一声:“凌霄。”
凌霄头也不抬,仍专注地上药,只是应道:“嗯……”
见他不说话,又问了一句:“怎么了?”
他声音像是一团没有质量的雾,雾后的东西飘渺难寻:“你真的很怕我死。”
凌霄只是笑了一下,没有答话。
“你身上有很多伤。”晏云思想了想,这样说。
“嗯。”
他道:“有时候能受伤也是一种福气,那代表你还有用,值得留下一条命。”
云思的手指自他右肩划到左腰,他记得凌霄这里有三两道痕迹鲜明的陈年旧疤,却不像是刀剑所伤,“这里是怎么受的伤?”
“方才不是还同溪月骂我翻脸无情么?”凌霄语气平常淡然,“江万里养着一头猛虎,对其视若珍宝,常将人与那猛虎关在笼子里搏斗以供取乐,据说那虎前后已生吃了十三个人。”
他抬头看他一眼,调侃道:“这就怕了?也对,若是把你丢进去,只怕还不够给那畜生塞牙缝的。”
云思冷道:“畜生自有畜生对付。”
凌霄哈哈大笑:“说得正是,我若不先当畜生,又怎么能当个人。乱世之中,人还不如一个畜生。我杀了那头猛虎后江万里气急败坏,当即便手持利斧要砍我的脑袋以泄愤,又不肯这么便宜了我,便将我用作药人给他试药。所幸我体质特异,抗住了被种在身体里的蛊和毒。后来机缘巧合,遇到一个备受他信任的手下,从那之后,我才被当作一个真正的人,为江万里效力。”
凌霄毫不在意他的辱骂,云思反倒没话说了。这些事其实也轮不到他去指责。他身上的伤又何止这一处,不知在生死边界厮杀过多少次才走至今日。
“最开始我只是想活着,我还有想做的事,不甘心落在他人手里就这么草芥一般地死掉。江万里于琅州割据一方插旗称王,但群雄瓜分鼎峙,疲于防守,他的本事就到这里了,被灭是迟早的事。后来我屡立战功,他只能依靠我的力量,又忌惮我逐渐成长的势力,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。我不可能束手就擒。我想活着。”
“你们骂我忘恩负义,恩将仇报,狼心狗肺,都没有骂错。我因为江万里才有了如今的地位,亲手杀了他的也是我。”
“我被人追杀,又为人所捕,成为供江万里取乐的玩意。从任人宰割的贱隶一路爬上来,和他早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。权势是头猛虎,我不可能扔掉抵在它心脏上的刀,任由自己被它反噬。我恨他,也感激他,但我必须杀了他。想要杀我取而代之的人太多了,放任他们,死的就会是我。世上没有神佛,想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,就不能有良心。”
“江家人我没有赶尽杀绝,江氏也没有废了她的地位。此后我不会再迎娶,大约也不会再有子嗣,太子之位永远是凌启的,说来我也不过是替他江家暂掌天下罢了。他们若是聪明些,就不该急功近利,妄想叛变。”凌霄道,“还有什么想骂我的吗?”
晏云思再明白不过。正如前朝溃败,所以他为凌霄所囚。江万里好大喜功刚愎自用,最终被凌霄取代。
他很清楚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,所谓伦理忠义在残酷的厮杀与权力面前微不足道,只有高踞众人之上才有资格审判是非黑白。
他心中百感交集:“何必同我解释这些,我不会可怜你,也不会因此心软。”
凌霄又笑:“那你又何必问我。”
话停在这里,有一段相对无言的寂静,云思忽然吃痛,叫了一声。
凌霄顿了一下,放轻了动作。
他才发现凌霄的手不再像方才那样稳。
他的伤虽然严重,但凌霄清理上药的动作实在过于细致。晏云思忽然明白,他是在刻意延长这一段交谈的时间。
他们之间总是针锋相对,离开上药这个借口,再也不会有如此平和的对话。
他意识到凌霄是在对他倾诉。不止是解释一件事,他迫切地需要让一个人参与自己的过往。
他刚刚在一场争斗中大获全胜,他是这个天下新的主人,但此时此刻,偏偏有些无可分辨的唏嘘。
是这场胜利让他生出成王败寇的感慨,抑或顾影自怜于前半生的颠沛流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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