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岳怀奎
檐下的冰凌化了。
岳怀奎厌恶顺天府的冬,更厌恶顺天府的春。东风是凌厉的刀,春风是温柔的凌迟。如果冰没有化的话,他的膝盖也不会这么难受,背上、臀腿上的鞭伤,也会更加麻木一些。
他抬起头,看着屋上的明瓦上,跳动着金灿灿的日光。
刘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躬下身子,恭恭敬敬地禀道,“王爷起了,请世子进去。”
岳怀奎动了动唇,哑着嗓子,说了一句,“辛苦。”
年老的内宦面上流出一丝不忍,就要伸手搀扶瘦骨碐磳的少年起身。岳怀奎推开了他,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了。刘德见他膝下湿了一片,不由劝道,“世子,先随奴婢去暖阁换一身衣裳罢。”
岳怀奎自嘲地笑了一笑,说道,“父亲这里,备着我的衣裳么?”
刘德默然,半晌方道,“王爷的衣裳……”
岳怀奎道,“要是不小心逾制了,岂不又是臣子的罪过。”说完,也不多等,穿着一身湿衣,就进了书室。
东海王岳惟焕昨日宿在书房里,二月十六,是先王妃戚氏的忌日,也是世子岳怀奎的生辰。东海王不喜长子,便由此而来。岳怀奎恭声请进,在案前与父亲行过大礼。岳惟焕素有威仪,虽居闲室,往往也肃穆如临朝典,一襟一带,都要一丝不苟,这时衣袍上却有许多褶皱,面容浮出憔悴之色。
岳怀奎想到,他或许真的很爱我的母亲。
岳怀奎从架上取来一柄黑亮的马鞭,跪在父亲身边道,“请父亲责罚。”
东海王的语气有些奇怪,他问,“我为什么要罚你?”
岳怀奎不敢轻忽,答道,“儿子言行无状,御前失仪。”
一室静寂。
东海王道:
“哦。”
2岳惟焕
岳惟焕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。
一枕黄粱,他睁开眼睛,就当上了大齐的便宜王爷,有了个十四岁的便宜儿子,和一个过世了十四年的便宜真爱。再翻翻原主的记忆,后院里目前还住着正月里新进门的继妃徐氏,和数位娇滴滴的姨娘,堪称妻妾双全,左拥右抱,人生大事解决一多半。按理说,他该十分开心才是。
如果他不是一个出柜了十多年的甜0的话。
愁啊。
看着便宜儿子举着鞭子跪在地下,岳惟焕更是愁得头都要秃了。他伸手把便宜儿子手中的马鞭拿了下来,无奈道,“你起来。”
岳怀奎站起身子,自然地趴伏在一旁的桌案上,两手伸向自己的腰带。
老天鹅,岳惟焕混迹江湖这么多年,头一次轮到别人给他脱裤子。他连忙开口抢救:
“别急,先说说你犯什么错,你杀人了?”
岳怀奎一怔,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放火了?”
“没,没……”
“违反大齐律了?”
“这,这……”
“穿着火辣紧身小热裤出门勾引男人了?”
岳怀奎浑身巨震,岳惟焕嫣然一笑,随手往儿子的屁股上一拍,说道,“你看,也不是什么——”
“啊!”
岳怀奎惨叫一声,嘭的一下瘫跪在地,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,又吓得面无人色,连连叩首道,“父亲,父亲恕罪!”
岳怀奎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纪,岳惟焕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大,赶紧下地去扶,刚刚碰到脊背,岳怀奎又疼得低呼了半声。岳惟焕发觉事情不对,疾声问,“你怎么了?”
岳惟焕半跪在地上,硬生生把儿子贴在地上的上半身拔了起来,岳怀奎脸色煞白,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细。他忽然反应了过来,慢慢地说:
“我打的。”
岳怀奎颤声道,“我,儿子绝不敢怨恨父亲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怨?”
“是我有错在先……”
“你怎么有错在先?”
岳怀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,双眼红如灌血,终于伸手掩面,弓下腰身,哽咽道,“是我,是我害死了娘亲,如果娘不生我,我……”说到一半,已是泣不成声。
岳惟焕沉默下来。
良久,方有灼灼的怒火,在他心头,猝然腾跃而起。
岳惟焕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,或许是一辈子,或许是一个小时,这并不是他的家庭,这并不是他的儿子。
可是,等他走了之后呢,难道放原身回来,继续目无刑法。
他会为烈士而落泪,会为孤老而哀伤,并不是因为他是烈士的亲戚,是孤老的朋友,而是因为他尚且怀有一腔热忱的人性。而总有一些东西,不因时间而变,不因身份而变,不因血缘而变,这是人之骨血,这是人之魂灵。
难道弱小就应该被忽视,难道缄默就应该被栽赃。
岳惟焕不无嘲讽地想到,上一次这么激动,还是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向家人出柜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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