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,砰——砰——砰——枪响一般的磕头声,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,在人的太阳穴开出一个又一个洞。所有人都注视着他,注视着那个被人讲作冷血无情的孩子,是如何一步一步磕破自己的脑袋,好像那些血能洗净这个家一切罪孽与痛苦。蒋玉梅抽噎着从人群里冲了出去,跪下来抱住了戚怀风。戚怀风还要硬着身体弯下去磕头,蒋玉梅搂着他大喊:“够了!够了!这是干嘛啊!你还是个孩子啊!”戚怀风磕不下去,他便僵硬地移动目光,看向自己神游天外的母亲,血流进他的眼里,又与那些泪水一起再化为一道道血痕刻在他的脸上。他被蒋玉梅搂着脑袋,埋在妇人温暖而柔软的肩头。那一刻,没人知道,他多么想念母亲的怀抱。而他只能从陌生人那里获得一个能够勉强称得上温暖和安慰的怀抱。在蒋玉梅轻轻的啜泣之中,那些道士又开始诵念起他们的经文,仿若灵堂之中一切如常。地上的血,孩子染红的孝服,痴呆的年轻母亲,还有那两个埋在阴影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男人,一切的荒谬荒诞,都汇集到那副门板上安宁睡着的故人身上。在点火的那一刻,一切都将化为灰烬。所有人都将带着疮疤,继续在如雪落下的灰烬中前行,生活。“起!”她身上牵着一根挂着铜钱的红线,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轻轻一抬,就把她放进那具红丝绒外壳的廉价棺椁。青白的面孔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具完美的瓷相,轻轻一敲,或许就碎了。香火围绕着棺椁旋转啊,旋转着,魂魄好像真的随那些香烟飘出了灵堂,飘向遥远的不着边际的地方。那里会比较自由吗?戚怀风坐在送灵的大巴车上,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,天上的云动得那样慢,他们开了那么远,云却好像只走了两步路。为什么,云也会舍不得吗?如果舍不得,又为什么要轻易抛下他离开。赤红的火,吞噬掉这个家最大的秘密和丑恶。戚怀风抱着姑姑的骨灰盒,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中,决绝地落下一个吻,印在冰凉的盒子上。他的面色无比平静,连同眉宇间的创口也如此温柔。他说了这三天来,唯一一句话。“再见,姑姑。” 11 开学
暑假接近尾声,剩余的那些日子,谢雨浓都没有见过戚怀风,只知道他好像去了亲戚家,跟他母亲一起。那天,村里来了一辆很漂亮的黑色小轿车,车漆亮堂堂的,与灰蒙蒙的乡土格格不入。谢雨浓站在河的这边,小轿车停在河的那边。他在毒日头底下眯着眼费力地看着那辆小轿车,忽然车窗降了下来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小姑娘,她的衣领子有蕾丝花边,她趴在车窗上,纯真无辜,像个不通人事的瓷白娃娃。她长得可真漂亮。这是谢雨浓唯一一个想法。“谢雨浓?”谢雨浓回过神,看向车的另一边——是戚怀风在叫他。那天的戚怀风跟平日里看着很不一样,他穿了一件卡通图案的短袖t恤,穿了一条蓝白条纹的宽大短裤,没有再赤脚或者穿着拖鞋。他的脚很整洁地套着白棉袜,踩了一双时兴的运动鞋。他妈妈和另一个与她十分相仿的女人站在一起,也许是他妈妈的姐妹。他们看起来就是一户很普通的寻常人家,寻常的母亲,寻常的孩子。那样的寻常,让谢雨浓感到很陌生,他感到有很多蚂蚁顺着他的小腿在爬似的,又刺痛又瘙痒,但他都麻木地站着,一动不动。以至于一直到戚怀风坐进车里,挤在车窗前与那小姑娘一起看着自己,一直到车窗也摇上去,小汽车扬起灰尘,开远了……他才回过神来。他忘记跟戚怀风说再见。他的暑假又终日无聊,漫长得使他浑身酸麻起来。谢雨浓晒黑了很多,因为他每天都去河边的洗衣台上躺着,水泥板烧得滚烫,像在炙烤他,他常常浑身晒得通红回到家里。谢有琴不再骂他,而是给他准备好温温的水,让他泡进去降暑祛红。谢家的女人们比往日更温和,更柔情似水,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谢雨浓身上,试图弥补那些看不见的缺口。而谢雨浓却总是沉默着。他还是会吃过晚饭在回廊下扒着高背椅写作业,除了白天去躺洗衣台,他几乎哪儿也不去,阿大来叫过他几次,说去捉小鱼,他也没跟去。老三来推电箱的时候问他怎么不去看钓鱼了,他也只是低着头写字帖,并不说话。蒋玉梅几次来跟吕妙林说很担心他,谢素云听到了,却总淡淡地说,随他去吧。时间的溪流缓缓流淌,谢雨浓躺在洗衣台上,犹如躺在滚烫的甲板上,他闭上眼,总觉得自己在炽烈的流动的光里漂流。人如果不知道去哪里,就是漂流,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戚怀风会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吗?或许他会知道。他总是比自己聪明一点点。“小雨!”他睁开眼,从水泥台上爬起来,扭头看见奶奶一手拿着一个小书包,一手拿了一条红领巾,对自己挥了挥。她笑得很不好意思,好像觉得自己打扰到了谢雨浓,这让谢雨浓忍不住别开了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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